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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為那些綿軟qíng意,早在知曉自己不過是他手中一枚棋子時凍成冰絮,段段碎裂。但看著他對君拂那樣微笑,他的手放在她額頭,那種真心的溫柔,卻令人感到一種巨大的悲哀。

  這是我不知道的蘇譽。

  心中珍之重之的那個蘇譽,素來無心,從來無qíng,看似對你眚眼有加,卻從來都把握著恰到好處的距離,那時以為是高位者的威儀使然,如今想來,只因是演戲罷?演戲當然要若即若離,每一步都是算計,其實全無什麼真心。

  原來他也可以那樣笑,連眼底都是愉悅的樣子;也可以那麼用心,仿佛天下的諸多大事,只有她是最大的那件事。

  我在一叢不知明的巨大花樹後獨自待了許久,似乎想了很多東西,又似乎什麼都沒想,腦海混亂又空白,渾渾噩噩得連有人接近都沒有發現。

  聽到明顯響動本能躲開直剌而來的冰冷劍鋒時,抬頭正看到執夙的臉,劍尖錯開兩尺,她停下來淡淡道:“若非陛下為給夫人祈福,這些時日戒殺生,秦姑娘可想知道自己已經死了幾次?”

  我疲憊地搖頭:“這麼說,他早發現了我?”

  她卻並未回答,只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姑娘當日刺傷陛下,陛下仁慈,不再追究,可陳宮已不是姑娘能闖的地方,還是請回吧。”

  我倒真是希望蘇譽放了我是因他仁慈,因這樣我還能祈望他對我有過不舍,哪怕只是半分。可我和他兩清,只因陳國會盟趙國之時,我做了姜國是一切主謀的人證。

  其實事到如今,再不死心,再不甘心,又有什麼用呢?

  這一生,我沒有想到兩件事,兩件都是關於蘇譽。

  我沒有想到,在個男人身邊那樣久,竟連他真正的模樣也未曾看到半分。

  我也沒有想到,本要去騙一個男人,最終卻是被他騙得徹底。

  可能有一天,我終會忘掉他,不管是愛還是恨,到那時,也許就可以找到一個將我放在心底珍之重之的人。我想要找到那樣的人。那樣的話,一定就可以過上單純的、幸福的生活。

  最後看一眼這巍峨的陳宮,在夕陽映照下流光溢彩,別是番勝景。別了,昊城。別了,蘇譽。

  番外長安調

  七年彈指一揮,依舊是曲葉水秀,荼山山清,山清水秀卻籠了層霏霏的煙雨,顯得幽,且冷。

  這是陳國的聖山,世代王陵所在之地。

  他撐著一把青竹傘,定定立於王陵前,修長的手指緊貼住高高的石碑,衣袖被雨水淋濕,顯出一段模糊的水痕。

  陵前石獅威嚴,還是她當年親手畫的樣子令匠師打造。塋前的香桃木已長得蔥蘢,正逢花期,開出絨球似的花盞來。

  這是他與她共同的陵寢,她卻已獨自在棺木中長眠七年。

  她已離開他七年。

  二十二年前他親征姜國,其實並未尋得傳說中封有華胥引的另一顆鮫珠,假裝諸事妥善地誆騙她,只是為了讓她安心。雖未尋到鮫珠,但那一次御駕親征,卻讓他帶回一位歸隱已久的秘術師。是他母親生前的至jiāo,懂得許多失傳已久的禁術。

  白髮蒼蒼的秘術師看著他yù言又止,道:“因你有慕容安的血統,本就是奇詭的命途,才可施此予命之術,可至多也只能分十五年予給旁人,要捨棄多少壽數,你是謀大業之人,需想清楚。”

  他想得很清楚,他要她活著,生要同衾,死亦同陵。

  他一生算計人心,自覺浮世不過棋局,而人心尤為可笑。人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那些想方設法接近他的人,他們心裡打著什麼樣的主意,沒有誰比他更明白清楚,因勢利導為己所用,是他從七歲開始就掌握的學問。

  這一生,他遇到過那麼多的人,唯有她一人是特別。聰明、善良、純真、美麗,豆蔻年華便對他一見鍾qíng、深種了qíng根,踏遍千山萬水只為追尋他的足跡,一心一意想要嫁給他,那麼單薄的身軀,卻小心翼翼恨不得將他呵護在手心,珍惜地將他看做是她世界裡的唯一。她毫無保留jiāo給他的心意,是這世上最gān淨的感qíng。

  他其實也有過猶豫,是否要將她帶回陳宮,在他看來,她應該像一隻活潑的小雪鵐,翩舞在藍天碧海之間,每一次揮動翅膀都只是為了追逐歡笑與快樂,但王宮卻是巨大的鳥籠,最擅長是抹殺人的靈xing,他甚至想過也許不該招惹她。但她被秦紫煙綁架的那一日,他冒著瓢潑的夜雨尋到她,卻看到藏在暗處的猛虎已做好獵食的姿態,鬼火般的螢螢綠瞳緊緊盯住她,而她握著把鋒利的短匕首顫抖地比在自己胸前。腦中那根弦立刻繃得要斷裂一般的緊,碎石般的落雨似直直砸進心中,一陣無法言說的疼痛。那一刻他才終於曉得,這已是一件無法選擇的事,他放不下她,想要得到她,將她放在身旁好好地珍重守護。若從前王宮只是一隻冰冷的鳥籠,他可以將它變作她可以遨遊的碧海和天空。從前他的一切所為,只是覺得所謂形形色色的世人,歸根結底不過兩種人,要麼成王,要麼敗寇,而所謂恆河沙數的命途,歸根結底也不過兩條路,要麼展翼飛入九重天,要麼俯首與人作鷹犬,所謂的鐵血qiáng勢,不過是他習慣掌握主動權罷了。可茫茫雨地里,從背後單手摟住她的那一刻,他第一次意識到qiáng大已成為一件有因有果的事qíng。他懷中的這個人,他選中了她,為了好好保護她,讓她健康平安長樂無憂,他必須足夠qiáng大。

  可一切不過是他心中祈願,當命運攜著洪流洶湧而來,有誰能夠抵擋?十五年,他只能給她十五年的壽命,多一年都不行,編出一堆謊話來誆騙她,其實並沒有什麼把握,幸好她真的相信了。明明是那麼聰明的人,一直以來,只要是他告訴她的話,她卻都願意去相信。相信她是真的運氣好,相信所有的yīn霾都已過去,相信自己能長命百歲,相信他們能一世長安。還用紅箋寫下婚書,對著明晃晃的日光孩子氣地彎起眼角同他開玩笑:“往後若是你對我不好,我就把你休掉哦。”看到他愣怔的神色,又甜蜜地摟住他的脖子,輕輕地,“你一定要一輩子對我好,這樣我們就能一直在一起,一世,兩世,三世,”掰著指頭算得熱鬧,“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一言一語,歷歷在目,像細長的繡花針,不動聲色刺進他心底,每每想起,都是緩慢又綿密的疼。

  雨過雲開,天邊聚起火紅的煙霞,投下淡淡夕影。石桌上已集了好幾隻白瓷酒壺,王陵不遠處的千層塔上傳來微弱的鈴鐺聲,叮噹,叮噹,響在漸漸蒼茫的暮色里,像她有時開心地笑起來。桌上的幾束白梅是去年隆冬時摘下,幽香裡帶了一絲酒意。他抬手揉了揉額頭,看著凝露垂頭的冷梅,突然想起那一日。

  那一日,他枕在她的chuáng沿小憩,候著她自予命之術中醒來,忐忑地等待她的新生。估摸她大約該醒來了,正要起身來看看她。

  不及睜眼,卻感到唇畔一陣癢。目光所及,就見她靠近的臉,手指還猶撫在他的嘴角,眼睛闔著,長睫毛輕輕地顫抖,粉色的唇一點一點貼過來。從前的許多次親吻,從未感到她的呼吸,那一刻卻是呼吸可聞。他想著,秘術師沒有騙他,她是真的活過來了。

  他等著她偷偷地親上來。

  溫暖的唇瓣蜻蜓點水似的在他唇上啄了啄,在她睜眼的一剎他適時閉眼,感到她的目光灼灼落在他臉上,似乎在很認真地端詳,以為他沒有發現,又偷偷地啄了一下、兩下、三下、四下。

  最後一次要離開時,被他猛地拉住,她嚇了一跳,雙頰一下子通紅,尷尬地左顧右盼,又想起什麼似的撫著鼻子憤怒道:“你居然裝睡!”

  他將她的手拿開,笑著看她,“那你趁我睡著,在做什麼?”

  她目光左右游移了好一會兒,自作聰明地咳了一聲,撫著胸口轉移話題:“我跟你講啊,這顆鮫珠真的很厲害唉,我居然能呼吸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還能聞到今晨點了什麼香。”又握住他的手,“還有知覺,握著你手的時候,能清楚地感到是這樣的一隻手呢。”特別感嘆地道,“這真是因禍得福啊,對不對?”

  他看了她一眼,就著被握的姿勢將兩人十指jiāo纏,嘴裡戲謔,“我覺得你轉移話題的功力還需要再提升一下,對不對?”

  她噎了一噎,有點羞愧地低下頭,囁嚅道:“你不就是想要我承認剛才親你了……”又qiáng撐著氣勢理直氣壯地抬頭,“那親就親了,偷偷親親你怎麼了,我就是想試試親你是什麼感覺了,不行啊!”

  他看著她佯裝鎮定卻越來越紅的臉,收起笑意,故作深沉地道:“你剛剛親了我,大概有五次吧。”

  她擁著被子不動聲色地往後縮,戒備道:“你要做什麼?”

  他牢牢握住她的手,毫無徵兆地探頭過去吻她,刁鑽霸道的吻法,看著她像只無助的小動物,在他懷裡氣喘吁吁,又像一株美麗的絲羅,緊緊攀住他的肩膀,手指那麼用力,抓得他都有些疼。放開她時她臉上浮出有點羞愧的惱意,但自以為不動聲色地往後縮一點,再縮一點,瞪他一眼恨恨指控:“我才沒有親那麼久,你占我便宜!”

  他含笑看著她,慢條斯理,“占都占了還能怎麼辦,要不你再占回來?”

  就看見她嘴巴張得老大,又閉上,一張月令花似的臉紅得更加艷麗,看著他的嘴唇好半晌,把臉轉向一邊吞吞吐吐地道:“算了,算了,不用那麼客氣了。”

  他一向知道怎麼來對付她,看著她的不安、扭捏、無措、羞慚,就忍不住想逗逗她,再逗逗她。人人都說她是大智若愚,他卻好笑地覺得這些地方她是真的愚,要不然怎麼總是上當。但時不時她的那些奇思妙想,偶爾也會讓他不知該如何作答,只覺哭笑不得。

  那一年隆冬瑞雪,他連著幾夜忙於政務,不幸染上了風寒。擔心將病過給她,獨自宿在議事的太和殿。可還未入夢便聽到一陣輕微的窸窣聲,下一刻已有溫軟之物自動滾到他的懷裡。宦侍留在帳外的半截紅燭已被chuī滅,他qiáng撐著困意睜開眼,看到帷帳被chuáng欄上的銀鉤挑起來,冷月照進半chuáng幽光。她側身抵著他的額頭,喃喃自語:“咦,沒有發熱了。”看到他醒過來,手指還放在他額頭上,輕柔地安慰他,“別擔心啊,我來照顧你了。”

  他輕聲逗她:“你連自己都照顧不好,還來照顧我。”

  她也不和他計較,緊緊依偎住他,像模像樣地拿被子將兩人都裹住,“醫正說你半夜很容易發寒的,本來他們準備了好幾chuáng被子,可想到萬一你踢被子怎麼辦,我就來做你的暖爐啊。”還將熱乎乎的一雙手伸進他中衣里撫著胸膛試探一下,煞有介事地下結論,“現在這個熱度還是很正常的,半夜覺得冷就叫醒我,知道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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