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這可真是只奇怪的蝴蝶,也許是慕言血統中也遺傳了慕容安招蜂引蝶的本事。

  他的手指按上蠶絲弦,神色間有瞭然亦有沉痛,輕聲道:“你是想聽我彈琴?那你想聽什麼曲子?”

  蝴蝶沒有作答,我想回答,卻不能。他忽然笑了笑,那帶著愁緒的笑意比任何時候都動人,都傷人:“那麼,我把會的曲子都彈給你聽一遍,好不好?”

  火把燃盡,晨曦微現,日升日落,夕陽映餘暉。他果真把所有會的曲子都彈給我聽,整整一夜又整整一日,琴音一直未停。我躲在青藤後的xué窟里,看著他指頭被琴弦磨出血泡,十分心疼,卻只能用力捂住嘴,害怕一鬆開就會哽咽出聲。

  長痛不如短痛,今日這樣淋漓盡致大痛一場,總好過三個月鈍刀割ròu。真是忍不住想罵老天爺,為什麼要讓我看到他這些傷痛呢,還有三個月了,就不能讓我省省心嗎。可看到這樣的他,一邊心裡很難過,一邊又止不住感到一種哀傷的幸福。

  若不是蘇儀前來阻止,不知他會這樣執著地彈到什麼時候,雖然我從前有那樣的願望,希望他能將他所會的曲子都彈給我聽,但當夜幕再次降臨,聽到那無休的琴音,看到蠶絲弦上染出的點點血痕,卻在心中暗恨他會的曲子是不是太多了點。

  琴音一住,那隻像雕塑般停在弦柱上整一日夜的蝴蝶像是忽然受驚,拍著翅膀翩躚著就往dòng外飛去,即便弦音又響,也未做片刻停留。慕言匆忙起身去追,被蘇儀狠命攔住,dòng里響起她輕啞的哽咽之聲:“它若真是嫂嫂,豈會捨得扔下你獨自飛走,退一萬步說,就算她是嫂嫂,難道你要同一隻蝴蝶過一輩子麼?”

  紅蝶越飛越遠,消失在白色的月光中,慕言背對著我,看不清臉上是什麼表qíng,沒有再抬步去追,卻也沒有說話。大約他終於清醒,那不是我。蘇儀說得對,若那是我,怎麼捨得丟下他。捨不得的。

  火把重新燃起,他頎長的身影投在青藤上,伸手就能觸到,試著想要接近,最終還是作罷。長長的沉默里,蘇儀輕聲道:“哥哥,嫂嫂她,是怎麼樣的?”

  dòng中只聞松脂燃燒時微弱的“噼啪”聲。他的聲音低低響起:“很會跟我撒嬌,偶爾耍耍小脾氣,經常哭鼻子。”

  蘇儀頓了頓:“若是這樣的小姐,天下到處都是,哥哥你何苦……”

  他轉過身來:“那是我在的時候。”沒什麼表qíng地俯身收拾石案上的琴具:“我不在的時候,她比誰都堅qiáng。”

  淚水模糊雙眼,滑下臉頰,竟忘了抬手去擦。一陣風chuī來,微微撩起青藤,我嚇得趕緊止住眼淚,只是虛驚一場,抬眼看到他們前一後緩緩踱步出dòng的背影,dòng中灑下大片松脂的火光。

  我以為那是句點,未曾料到,句點並不在此處。慕言沒有發現我,因dòng中沒有活人生存的痕跡。我是死人,無須什麼用餐的杯盞,亦無須什麼驅shòu的火事,加之身上乏力,在他之前,已有兩日未曾踏出擋身的xué窟。

  想到也許他們會去而復返,慕言走後一日,我仍靜靜躲在青藤之後,第二日估摸不會再出什麼紕漏,才跌跌撞撞出dòng去附近的溪潭。披著濕透的長髮重回dòng中之時,卻愣愣看到青衣女子正立在石chuáng旁垂著頭以紙拓畫。

  要躲避已來不及,她抬起頭來,一雙杏仁般的眼睛瞬間瞪得老大。日光懶洋洋鋪在dòng口,我緩緩走近兩步,輕聲道:“三月不見,別來無恙否,蘇儀。”

  她手中畫紙抖,牢牢盯著我,半晌,眼中竟滾出淚珠:“我不知你是人是鬼,還是你一直就在這個山dòng里?可你為什麼現在才出現呢,嫂嫂,你該來見的不是我,是哥哥啊。”

  和她打招呼完全是迫不得已,卻沒料到她會這樣哭出來,雖然我也經常掉眼淚,但最怕別人在我面前哭,簡直不知如何是好,轉身便要走,身後傳來她驀然抬高的哭腔:“你如何忍心,嫂嫂。”

  dòng口颳起一陣小風,幾片秋葉隨風落地,不管不顧地想走,已走了好幾步,雙腿卻自己緩下來,還是停住了腳步。

  背後一陣寒率,蘇儀的抽噎聲近在咫尺:“你墜下山崖那日,哥哥他也陪你一同墜下去了,他想要追你,山崖下江流滾滾,歷盡艱辛,可最後尋到的卻只是你的一套紫衣,你不知影衛找到他時他是何種模樣,幾乎半條命都讓江水沖走了。可回到行宮,他絕口未提起你,休息半日便著手父王出殯之事。他遇事向來沉著以對,我們都以為他是一時執迷,看樣子已經想通了,卻沒想到父王出殯之後,他擯除一切外事,將自己關在房中整整三日。即位那天,他手中端著你的靈位,親自將它放在了身旁的后座之上,你一定不曉得,那靈位是他三日裡不眠不休一筆劃親手雕刻出來的。”

  我抬頭望著天,看到藍天上白雲高遠。是我的錯。都是我的執念,他不應該愛上我。一個活人,愛上個已死之人,這註定是一件沒有未來的事。

  那時候我只想著靠近他,再靠近他,想著要讓自己此生沒有遺憾,壓根就沒有去想倘若終有一日我離開他,他會如何。是我錯了。

  身後蘇儀上前兩步,聽到她帶著哭腔啞得厲害的顫抖嗓音:“你為什麼連頭都不願回?是覺得這些都還不夠?那麼如果我告訴你,他因為你,連劍也不會用了呢,你會不會稍微有一點動容?”

  我猛地回頭,艱難道:“什麼意思?”

  她抬起袖子抹了抹眼淚,努力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哥哥他劍術高超,遇事出劍一向快速,常令他的那些影衛們無地自容。可即位那日,夜宴上有刺客行刺,明明是能極易擋回去的劍鋒,哥哥卻……我去探慰他的傷勢,問了許久,他只淡淡告訴我,他已不能用劍了。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因那日誤刺了你,所以再不能用劍。今次也是,趕著你的生臼,其實身體還沒有完全將養好,也不遠千里來雁回山。他雖什麼也沒說,可我也想得到,這全是為了你。

  可你如何忍心,如何忍心明明還在人世卻瞞著他,他就來到你面前你也不肯見他,如何忍心讓他……”

  山dòng很高,第一次發現,原來dòng頂許多地方都被溶蝕。是啊,我如何忍心,我不忍心的,可,一種痛緩慢地自心底滋長,良久,我聽到自己的聲音輕輕響起:“蘇儀,幫我一個忙好不好。”

  前往吳城的路上,聽說趙姜兩國開戰。這事既在人意料之中,又在人意料之外。八月底慕言便同趙王會盟,我以為依趙王的急脾氣,最多不過半月便要同姜國宣戰,卻不想今次竟沉住了氣,一直拖到了十月初。

  聽說宣戰之日,趙王親臨陣前歷數了姜國的七大罪狀,壓軸的那一條十分罐彩,人證物證確鑿地直指四月時姜國為除蘇譽嫁禍趙國借刀殺人之事。

  趙王聲聲控訴,說姜國實乃虎láng之心,yù一方坐大,不惜設此毒計以使趙陳兩國相互攻伐而得漁翁之利,幸好兩國長年睦鄰友好,兼有姻親之信,才免了國主兄弟鬩牆,不想姜王卻賊心不死,為了掩埋掉此前設計趙國和陳國的不義之舉,竟然不惜自斷右臂,使出苦ròu計來自己殺了自己主事的丞相且誣賴到趙國頭上,姜王此舉,著實有違為君之道,上對天子不忠,下對臣子不義,令天下人心寒,如何如何的。

  我覺得這條罪狀前半段還挺有譜,後半段可真是冤枉死了姜王。能想得到月前慕言是怎麼編排好這番說辭去矇騙趙王,也能想得到趙王為什麼就死心塌地相信了他一番鬼話並果然出兵,沒有其他原因,一切只是靠天生的演技。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一著棋,慕言走得極妙,當初姜國撒網布局之時又豈能料到今日是這個結果,又豈能料到最後有資格收網的竟不是自己而是自己yù設計的那條網中魚?

  但我想,以趙國的國力,敢向姜國宣戰,又不是一時衝動,必定是會盟之時慕言許諾了兩國一旦開戰,趙國為前鋒陳國便為後盾什麼的。但直至蘇儀將我秘密帶回吳城,卻並未聽到趙國在這場戰事裡討得什麼便宜。

  反而聽說姜王被那七條罪狀激得惱羞成怒,調兵遣將前來拒敵,全國上下同仇敵愾,連續七日,趙國大軍不僅未能在兩國邊界線上前進分毫,反而節節敗退。看來慕言並沒有兌現當初同趙王的諾言。

  蘇儀用一個不解世事的公主眼光來看待這場戰事,覺得趙國和姜國兩敗俱傷最好了,如此,與兩國相鄰的陳國數十年都能高枕無憂。

  連她都看出這事的門道,相信深陷囹圄的趙王也反應過來,但此時此刻,除了大張旗鼓向陳國求救,他已別無他法。而不到兩國兩敗俱傷之時,我敢打賭,慕言他決然不會出兵。我喜歡的這個人,我著實很了解他,只要我想的話。

  十月二十五,天有yīn風,自璧山一別,我與慕言已整整十五日未見,對他來說,與我分別的時光還要更長一些。

  戰線拉得太長,趙王終是支撐不住,急惶惶遣使來吳城求援。聽蘇儀說慕言藉口身體有恙,辰時並未上朝,將趙國的使臣徹底晾了一頓,下午才又傳了旨,說身體稍好一些,晚間將在珍瓏園大宴友國來使。

  蘇儀在一旁安慰我:“哥哥這一向的狀況雖然都有些不好,但身上的傷勢已經沒大礙了,料想只是夜裡忙於政務太甚,無妨的。再說,今日夜宴,晚些時候你便也能看到……”

  話沒說完卻紅了眼眶。我笑著同她做了個鬼臉:“若今夜你仍是這樣,那我們鐵定要穿幫了,被他知道你說該怎麼辦,挨打的話你可要站在我前面。”

  她愣了愣,抹著眼角道:“明明都這麼糟糕了,還有心qíng開玩笑,你果然像哥哥說的那樣,他不在的時候……”腦中驀然閃過慕言那時所說的話,“我不在的時候,她比誰都堅qiáng。”

  我打起jīng神來,撐著頭道:“你看,都是他說了那樣的話,害我本來想哭都不敢哭了,要給你做好表率嘛。”

  她看了我好一會兒,輕聲道:“除了讓哥哥他忘記,再沒有別的辦法了嗎,嫂嫂?”我抬頭看了會兒房梁,收斂起臉上的笑容:“是的,沒有別的辦法了。”

  我終於做出這個決定,要為慕言彈一支華胥調,子午華胥調,拿走他的記憶。

  其實子午華胥調獲得曲譜的方式同我往常彈奏的華胥調並沒什麼不同,只是須在子夜奏響,以鮫珠為契約,以咒語及念力撥動琴弦而非手指。

  彈奏出的曲子能為對方編織一個特別的幻境,這幻境雖也是過去重現,吸食的卻並非對方的美夢xing命,而是那個人在心中刻痕最深的感qíng。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