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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越越的雙眼頓時明亮起來。兩秒後尋思道:“不過程嘉木是個小說家,文人啊,文人和藝人還是有區別的,賣不到那麼高吧?”

  我一邊幫她取旅行包一邊安慰她:“現在這個社會,文人出了名都當藝人去了,藝人出了名都當文人去了,沒什麼大區別,你放寬心。”

  我們找出那件毛背心,轉頭觀察程嘉木的動向,企圖尋找一個合適時機上前請他賜字。他仍然維持著看向窗外的姿勢,右手抬起壓了壓耳塞。

  我目不轉睛對周越越說:“少女,勇敢地上吧。”

  周越越說:“好,我這就……”話沒說完,程嘉木忽然轉過頭來。恍然看到他的正面,我按住了周越越蠢蠢yù動的上半身。

  周越越說:“你gān嘛?”

  我說:“會日語不?”

  周越越說:“哈那色……呀咩得……一他一……”

  我說:“有沒有正常點的?”

  周越越思忖兩秒鐘:“八格壓路。”

  我撫頭說:“你還是別去丟人現眼了,人明明就是藤木直人,你連正經日本話都不會說兩句,去問人要什麼簽名啊。”

  周越越震驚道:“不會吧,你看看他,明明就跟天涯上貼的那張照片長一樣啊。天涯上都說了,那就是程嘉木。”

  我揮了揮手:“天涯上還說韓寒跟郭敬明是一對呢,盡信天涯不如沒有天涯,你不要太天真,指不定是誰惡搞呢,把藤木直人照片搬上去糊弄你們說那是程嘉木,天底下能有長那麼像的人麼,還不是同一國籍的?”

  話剛說完,五秒鐘前還坐得和我們有一段距離的、自顧自聽著音樂看風景的藤木直人轉瞬已坐到周越越身邊。

  周越越張大了嘴巴,我也張大了嘴巴。

  周越越緊張地說:“空,空你七哇。”

  藤木直人沒有反應。

  周越越繼續緊張地說:“哦爸,空你七哇。”

  藤木直人依然沒有反應。

  周越越破釜沉舟地說:“Can,canyouspeakEnglish?”

  藤木直人終於動容,卻沒看周越越,一把握住我的右手,快速瞟一眼,手指划過掌心的黑痣。

  周越越失聲道:“Youwantdowhat?”

  藤木直人用純正的、以北方方言為基礎的、趙忠祥聽了都得含恨而死的、標準的普通話同我打招呼:“蛋撻,八年不見了。”

  周越越驚悚地看我,我也驚悚地看她。大家瞬間失語,半天,我說:“你原來不是藤木直人啊?”周越越也配合地補充:“真是程嘉木?先鋒小說家程嘉木?”

  程嘉木沒搭理我們,只定定看著我,除了眉頭緊皺,表qíng基本波瀾不驚,半晌,低頭把玩一個火柴盒,喃喃道:“八年了,我都不相信,你居然還活著,那時候事qíng鬧得多大,警察拿了戒指來找我們辨認,你媽媽當場暈了過去,你爸爸怎麼也不能接受你是那件碎屍案的被害者,Stephen回國後……”

  我完全沒搞懂他在說什麼,顏朗悠悠醒轉,揉著眼睛叫我:“媽媽。”

  我模糊應了一聲,程嘉木手中的火柴盒“啪”一聲掉桌子上:“你兒子?”

  我推了把顏朗:“快叫叔叔。”

  顏朗叫了聲叔叔,程嘉木沒有回答。顏朗覺得被掃了面子,氣鼓鼓地看向窗外。

  大約過了四十秒,程嘉木道:“你還活著,孩子也生下來了。”說完撿起火柴盒轉了兩下,突然抬頭:“不對,我沒聽說Stephen結婚,你還活著,還生下了他的孩子,他,他怎麼……”

  我說:“啊?”

  他看著我:“他懷疑這孩子不是他的?對不對?”我一頭霧水,覺得按他這個說法,他認識十六歲以前的我,但他陳述的信息含量太大,一時讓人措手不及,我說:“那個……”

  他憂傷一笑:“你失蹤以後,大家都在拼命找你。那時候我對你爸爸說,你肚子裡的孩子是我的,希望找到你後能讓你順利把孩子生下來,我們大學畢業就立刻結婚。”

  我嘴巴張成了0型。

  他繼續說:“後來Stephen回國,我也是這麼告訴他的,說你帶著我的孩子,死於……那場兇殺,Stephen沒說什麼。”

  我仍然滿頭霧水,他抿住了嘴唇沒再說話,氣氛一時冰冷,周越越在一旁用迷離的眼神望著我們。

  我覺得不能冷場,又說了個“啊?”字。

  他看了我一眼:“我只是覺得,你那麼喜歡他,他卻只是把你當作責任,你是這麼好qiáng的一個人,當初能夠和他說分就分,就是不願意在他面前沒有自尊,假如你地下有靈,也一定不願意讓他知道你想要把他的孩子生下來。”頓了頓又道:“如果因為我的原因造成了你們之間的誤會,讓你不幸福,蛋撻,我……”

  他沒再繼續說下去,閉了閉眼睛,窗外又是一溜廠房呼呼飛過,轉瞬消失在視線盡頭。周越越終於找回聲音,顫抖著說:“你們這是……”

  我咳了一聲,無辜地望著她。

  程嘉木扯出一抹笑來,連我這麼不會看人眼色的也看出他笑得很勉qiáng,他說:“可你也未免太狠心,既然還活著,八年也不聯繫我。”他目光如炬地看著我,我一邊被他傷感的口吻麻得打了個哆嗦一邊想,那也得我知道有你這麼一號人物存在啊……

  沒等我回話,他苦笑一聲:“也是,我們現在其實也沒什麼關係,你聯不聯繫我都無所謂。”

  我說:“其實話也不是這麼說……”

  他調整了下坐姿,輕描淡寫打斷我:“怎麼突然回國了?伯父伯母身體怎麼樣?自從你失蹤後他們移民,我也再沒見過他們了。”

  我心裡咯噔一下,茫然把他望著,他笑容一僵:“別告訴我你沒和他們在一起。”

  我沒有說話。

  他收起笑容皺緊眉頭:“我知道你當年離家出走,除了因為孩子,還有無法接受伯父伯母不是你親生父母的事實,可就算他們不是你的親身父母,也把你養到了十八歲,你知道你的死訊對他們打擊多大嗎?”

  我腦袋裡轟地一聲,瞬間不知作何感想。

  從前也想像過失憶前我的人生必然複雜曲折,就是沒想到有這麼複雜曲折,愛qíng是瓊瑤式的愛qíng,親qíng是藍色生死戀的親qíng,難怪馮小剛說生活遠比藝術深刻。但此qíng此景,明明程嘉木說的每一句話都沒有邏輯錯誤,感覺非常靠譜,我卻沒有半點真實感。回首望不過八年而已,但這八年已經活到了骨子裡,八年之前的那些年,聽他說起來,已經像是聽上輩子的事。當然也有可能是在他的闡述中,我那被遺忘了若gān年的人生里戲劇衝突太多太激烈,無法讓人產生平易近人之感,更像是一本高高在上的誇張小說。

  我說:“你別擔心,我一直和他們在一起。我也會和……Stephen結婚,我過得很好。過去的事就過去了,啊,對了,聽說你也結婚了。”

  他認真看了我一會兒,估計在研究我的話有幾分可信度,但我表現得如此正直,真是讓他無法不相信我。

  他低低嗯了一聲:“那就好。”沉默了兩秒鐘,想起什麼似的道:“你還沒見過我妻子,什麼時候帶她出來見見你。

  我點頭道:“啊,好。”

  此後兩相無話,程嘉木一直蹙眉沉思,如入無人之境,周越越幾次把毛背心拿出來,又默默收了回去。他絲毫沒有要回自己座位的意思,我和周越越不好說話,只能通過眼神jiāo流。

  周越越用眼神說:“你們這是怎麼回事兒?”

  我用眼神回答他:“沒事兒沒事兒,等他人走了我再跟你解釋。”

  顏朗從兜里摸啊摸啊摸出一副撲克牌來,吸了吸鼻子道:“我們來玩會兒撲克牌吧。”

  周越越艱難地推開顏朗的撲克牌,斜眼覷了覷程嘉木,佯裝正直道:“玩牌多低級趣味啊,我們來聊聊人生啊人xing啊什麼的吧。”

  顏朗頭也沒抬:“這年頭都聊生人呢,誰聊人生啊。倒是可以聊聊人xing,先聊聊人,再聊聊xing。”

  周越越指著顏朗半天沒說出話來。

  我看著顏朗只覺得頭皮發麻,忍耐半天道:“誰教你的。”

  顏朗無辜道:“爸爸。”

  我說:“你不是一直喊gān爹麼?爸爸也是可以隨便叫的?”

  顏朗不耐煩道:“稱呼而已嘛。”

  程嘉木瞟了他一眼,淡淡道:“這xing格倒挺像Stephen的。”

  程嘉木半路在一個小站下了車,臨下車前和我換了手機號。

  周越越說:“宋宋,你們剛剛是在說你從前的那些事兒吧?你都弄明白了?”

  我茫然看著火車頂搖頭:“哪弄明白了啊?聽得半懂不懂的,搞不好是他認錯人了也說不準。”

  周越越吃驚地指著我:“那你還裝得你就是那個蛋撻似的,說什麼過得很好,還會和,和那叫啥的結婚來著?”

  窗外一棵不知名的枯樹上掛了只殘破的風箏,我目送那棵老樹越退越遠,短暫地組織了遍語言之後表達自己的看法:“這樣他就不會來打擾我的生活了,就算我是那個蛋撻,也沒人會來打擾我的生活了。我們娘倆好不容易才平順下來,經不起什麼升華了。”

  周越越從顏朗手裡接過撲克牌,看了我半晌:“有時候我真搞不懂你。”

  顏朗嗤了聲:“你搞不懂的人多了去了。”又轉過頭來問我:“媽媽,玩兒什麼?跑得快還是gān瞪眼?”

  我想了想:“就跑得快吧。”

  我很理解周越越為什麼不能搞懂我,一來她本人不是個失憶人士,不能感同身受,二來她這個人沒什麼邏輯,不適合搞研究。我從前也像其他罹患失憶症的病友一樣,對恢復記憶有一種狂熱的執著,不搞懂自己到底是誰就不能安心。但對失去的記憶本身又有一種畏懼和惶惑,人們對於未知總是惶惑。從前是執著大於惶惑,如今卻是惶惑大於執著。並且隨著秦漠的到來越來越惶惑。現在我壓根兒就不想想起從前了。生活好不容易這麼順,老天爺最近這麼厚待我,再怎麼也等我先嘗夠甜頭。就算要想起過去也不應該是現在,況且我根本就想不起,這都是老天爺的安排,我想,我只是隨緣……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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