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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著他:“你是說假使你是容潯,便不會送走鶯哥,但鶯哥依然不是你最重要的吧?”

  他搖著扇子似笑非笑看著我:“誰說最重要的東西只能有一個?”

  我似懂非懂,但他已不再說什麼。

  再看向船桅,鶯哥已不知去向,駛入江心,河風漸漸大起來,我找了個無人的隔間挑出隨身攜帶的一幅人皮面具戴好,慕言打量半天:“這就是你原本的模樣?”我想若是沒有額頭上那道疤痕,我原本的模樣要比這個好看多了,但多想無益,這些美好過去還是全部忘記,免得徒增傷感。我搖了搖頭:“不是,我長得不好看,不想讓人家看到。”

  其實我只是不想讓他看到。

  踏上二樓,看到一身紫袍的容潯正靠著雕花圍欄自斟自飲。這是鄭國的國君,此時卻出現在趙鄭邊境一艘民船上,著實令人費解。錦雀、鶯哥、容潯,這些人相繼出現在我眼前,像一出安排好的折子戲,又像一穗未盛開便凋零的秋花,有什麼要呼之yù出,令人yù罷不能,卻理不出任何頭緒。眼前容潯的面容仍同鶯哥夢境中一般俊朗端嚴,修長手指執起龍泉青瓷杯的動作,雅致如一篇辭賦華美的長短句。

  還沒找好位置坐下,猛然聽到樓下傳來打鬥聲,抬眼望去,甲板外江水掀起數丈高的濁làng,船客驚恐四散,水làng里驀然躍出數名黑衣蒙面的暗殺者。黑衣的刺客來勢洶洶,泠泠劍光直bī甲板上一身紫衣的高挑女子。

  我見過鶯哥殺人,不只一次。卻是第一次看她以長刀殺人。狹長刀影在空中利落收放,站姿都無甚改變,卻都是一刀斃命,那是櫻花樹下容垣曾使過的招式。刀柄鑲嵌的藍色玉石在水làng綻出的白花中發出瑩潤綠光,襯著黑衣人脖頸間噴出的鮮血,顯出妖異之美。而鶯哥一身紫衣從容立在船頭,似飄在船舷上一幅翩然輕紗,手中長刀刀尖點地,殺了六個人,鋒利刀刃上卻只一道淡淡血痕。可看出著實是把好刀。

  遍地血腥,她全身上下未染一滴血漬。這樣gān淨利落的殺人手法。

  打到這個地步,雙方都在觀望,可憐樓下瑟瑟發抖的船客。風中送來幾絲涼雨,天地都靜寂。無邊無際的悄然里,突然響起鶯哥一聲冷笑:“外子教導在下殺人也是門藝術,要追求利落之美,今次你們主上派這許多人來殺區區一個弱女子,恕在下也不與各位切磋什麼殺人之美了。”酒杯啪一聲脆響,我回頭一望,看到容潯仍保持著握住酒杯的姿勢,手中卻空無一物,木地板上一灘青瓷碎片,他目光緊隨船舷上持刀與數名黑衣人對峙的鶯哥,冷淡面容上神色震驚。

  鶯哥已凌空躍起,凌厲刀影劃破飛濺的水花,身姿翩然如同chūn山里一隻破繭的紫蝶。我靠近慕言,擔憂道:“她身上有傷。”這擔憂沒持續多久,在容潯和身邊幾個便衣侍衛躍下閣樓加入戰局時徹底解決。我注意看鶯哥,即便眼見著容潯加入戰局,砍向黑衣人的刀鋒也未停頓半分。她是個合格的殺手。

  當最後一個黑衣人於水花四濺中斃命於鶯哥刀下,容潯手中的長劍卻反手一揚,挑向她的紗帽,隔著半臂距離,本無可能失手,她卻輕巧一個旋身,立在船沿之上,紗帽後看不清面目,但想像應是一瞬不瞬正打量眼前男人。江風浩浩,將她周身輕紗chuī得飄起來,宛如日暮之時天邊扯出一副紫色煙霞。她手中長刀就擱在他頸邊,他走近一步,刀鋒沿著脖頸擦出一道緋色血痕。嵐嵐霧雨中,翩翩貴公子微微皺眉,嘆息似地喚她:“是你麼,月娘。”她手中長刀倏地收回,沒有回應,轉身撲通一聲便跳進渾濁江水。他伸出手想去握住她,卻只握到半幅輕紗。又是撲通一聲,一旁的侍衛突然反應過來:“快救爺,爺不會水。”

  ***

  我在一旁呆了半晌,只能用三個字來表達此刻想法:“真jīng彩。”完了一想不對:“我們是把鶯哥跟丟了麼?”

  慕言正坐下來執起茶壺斟水,一本正經道:“鶯哥姑娘雖是頂級的殺手,但照理以我的追蹤術追蹤她,應該不成問題,問題是多了一個你,將追蹤術平均分配下來,實力就大大降低……”

  我放下杯子轉身下樓:“青山不改綠水常流,今日一別後會無期。”被他一把拉了回來:“我本也沒打算一路跟著她,這樣的殺手,只要讓她有一點察覺,就很容易將我們甩掉,如此豈不是前功盡棄,所以才去買了這隻黧鴉。你可聽說過以西木花製成的藥粉為媒介,利用黧鴉追蹤的追蹤術?將那藥粉施到被追蹤的人身上,即使她遠在天涯海角,與被施藥粉相配的黧鴉也能追蹤到。”

  我搖搖頭:“沒聽說過這種追蹤術。”

  他點點頭:“哦,那是自然,那是我們家祖傳下來不為外人所知的追蹤術。”

  我:“……”

  船駛向目的地,也沒再見到鶯哥和容潯一行。

  目的地是趙國邊境的隋遠城,我們在城中住下,等待鶯哥前來,聽慕言說,倘若鶯哥入城,黧鴉必然有所反應。但遇到母黧鴉時,這隻關在籠子裡的公黧鴉也表現出了反應,且反應巨大,叫人完全沒有想法。

  我覺得既然要長久與我們同行,必須給這隻黧鴉起個名字,想了半天,問慕言:“你覺得給它起個名字叫小黑怎麼樣?”

  他的反應是:“你敢。”

  才想起從前我也給他起了個名字,叫做小藍。

  住下不久,竟收到君瑋的飛鴿傳書。慕言對我在逃亡途中還能收到飛鴿傳書表示驚奇,但這隻飛鴿的運作機能其實和他的黧鴉差不多,如此,也就釋然。攤開傳書一看,字跡龍飛鳳舞,依稀可辨是這樣開頭:“阿拂吾妹,一別數日,兄思汝不能自抑,汝思兄否?

  午夜夢回,常憶及少時,兄至王都探汝,左牽huáng,右擎蒼,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悲乎?悲哉!

  日前午時小休,兄思妹成痴,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山川載不動,許多愁,不察盤纏為qiáng人所擄……

  兄思慮良久,此事因妹而起,便當因妹而終……”

  慕言問道:“寫了什麼?”我總結了一下:“他睡午覺的時候不小心被小偷把盤纏偷了,然後小huáng不肯配合賣藝,他就把小huáng典當給當地動物園了,讓我用這個飛鴿綁張銀票什麼的給他。”

  慕言伸手拿銀票,我止住他:“不用。”拿出紙筆給君瑋回信:“十日之內,若不將小huáng贖出,吾定將汝賣去勾欄,望汝好自為之。”信紙晾gān後捲入飛鴿的竹筒,啪啦將其放飛,此事圓滿解決。

  在隋遠城安頓下來,一住就是五日。第五日傍晚,籠中黧鴉興奮異常,興許是附近又出現母黧鴉,興許是鶯哥終於入城,我著實不能辨別。慕言淡淡掃了眼四圍暮色,將籠子打開,黧鴉立刻攤開翅膀沖了出去,而我們在後方緊緊跟隨。我心中有隱隱的擔心,忍不住問出口:“你說它這麼激動不會是去會qíng妹妹吧?”

  慕言頭也沒回:“怎麼可能。”

  我喘氣跟上他:“萬一呢。”

  他淡淡:“那就宰了它給你燉湯喝。”

  黧鴉在半空顫抖地嘎了一聲。

  半個時辰後,果然在護城河畔發現鶯哥,昏倒在水糙間,全身濕透,也不知這五日究竟發生了什麼。我惦記她肩上的傷,解開黏答答的繃帶,看到傷處行跡可怖,已被污濁河水泡得發白。

  這一夜是在城北的醫館度過。

  醫館的老大夫看症後取出館中最好的藥材,和著續命人參熬成藥湯,以長勺一點一點哺入鶯哥口中。可大半碗藥湯灌下,她依然未能醒來,且高燒不退,不斷說著聽不清的糊話,似在昏睡中陷入某種兇惡夢魘。老大夫的意思是,倘若黎明前這姑娘仍醒不過來,就請出後門往右拐,隔壁有個棺材鋪,不僅賣棺材還提供喪事一條龍服務。這種人xing化布局固然溫暖人心,但鶯哥絕不能死在此處。她死了我們首先要買一幅棺材,然後要勘察墓地,還要請人抬孝掘墓下葬封土……處處都要花錢,真是後患無窮。為今之計,只有故技重施以結夢梁再入鶯哥夢境,黎明之前,將她成功帶出來。我心裡覺得愛他必須珍惜他,就是說不能讓慕言有任何冒險,但還是qíng不自禁將他帶進了危險重重的夢境,這讓我覺得害怕,我知道自己潛意識裡一直想將他弄死,只是沒想到這樣快理智就不敵潛意識。或者說人的理智從來都不敵潛意識。敵過潛意識的最後全去當了長門僧。

  梆子聲聲,踏過結夢梁遠遠觀望,不同於上一次的支離破碎,這一次,鶯哥的夢境很連貫也很清晰。

  因必須找到癥結所在,解開她心結才能將她順利帶出來,我們不得不花費一段時間看完整個故事。心中諸多疑惑,一一得到解答,但始終無法搞清魘住鶯哥的到底是什麼,這故事的每個結點看起來都有魘住她的可能,這就是一個殺手的命運,這樣壞的命運。告訴我們殺手這個職業的確不能寄託終身。

  ***

  故事開始於鄭景侯即位的第七年。

  景侯七年,飛花點翠,chūn深。二十歲的鶯哥已是廷尉府最好的殺手,從十六歲殺掉第一個人開始,四年來,以手中長短刀所造殺孽不計其數。女子最好的年華都在鮮血里浸過,戾氣暈得眉目日漸濃麗,而長年與兵刃為伍,所謂溫軟心腸在生死門前磨得半點不剩,一顰一笑都透出刀鋒似的冷意。容府的下人集體對她心存畏懼,等閒不敢和她說話,以至經常處在方圓百步渺無人煙、凡事只能自給自足的境地。不過這也不是全無好處,至少看小說的時候沒有人敢前來打擾。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明明一模一樣的眉眼,奶奶死後被接入容府的錦雀卻人見人愛,完全不像鶯哥那樣人氣低迷。總結原因,一來錦雀愛笑,同人說話未語先露三分笑意,像朵盛開在日光雨露下的太陽花,漂亮又gān淨;二來錦雀樂於助人,常幫園子裡的花匠侍弄花糙,幫廚房裡的嬤嬤燉湯洗衣,還免費教小丫頭們如何繡出最時興的繡品。錦雀是這樣平易近人,擁有十七歲少女該有不該有的所有美好,鶯哥同妹妹相比,著實沒有這樣多才多藝,唯一會的只是殺人,而殺人顯然不能算作一門才藝。若她也是像尋常姑娘一般長大,如妹妹一樣,每月有姐姐的月俸供養,熬湯繡花自不在話下,可她不在乎,九年前容潯將她撿回來,容潯是她的救命恩人,他想要她變成什麼樣,她都會努力做到。好比她暈血,卻成了殺手。好比她怕打雷,卻能在怒雷滾滾中面不改色將目標置於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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