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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死之時比當真死的那刻還要恐怖百倍。狄顯隱約覺著胃裡燒起來,一陣疼痛從心腹間泛起,先是輕輕的,像是貓抓一般,隨後那爪子一點點地尖利起來,一根一根刺進了他的肉里。

  他忽然感到一陣劇痛,晃了一晃,撲在案上,奮力抬頭,瞧見對面那個禁軍垂著眼睛冷冷打量著自己,居高臨下,面上半點表情也沒有,仿佛看著件死物,愈發覺著恐怖,大叫道:「勃勃!」

  他這一叫,就從嘴裡湧出一大口血,裡面隱隱約約帶著血塊,似乎是他爛掉的肚腸。他驚慌不已,又大叫一聲:「勃勃!」

  旁邊,一個老奴跪在地上,膝行上前,叫道:「陛下。」

  狄顯聽見他這一句,驀地雙眼一熱,湧出淚來,伸手緊緊抓住他袖子,身子一歪,倒在他身上。「勃勃,朕心裡害怕……你好不好也飲一杯,別讓朕一個人走……」

  在他很小的時候,勃勃就已在他身邊服侍了。多少年匆匆而過,他對父皇、對母后都沒有多少印象了,在這世間唯一的一個親人——或者說真正算得上親人的人,竟只有這個老奴。

  勃勃老了,那老樹根一般枝蔓虬結的大掌緊緊按在身上,狄顯抬起手,用力握了上去。

  老奴抱著他,沉默一陣,隨後應道:「是,陛下。」

  狄顯聽他答應,鬆了口氣,閉一閉眼,隨後疼痛忽然轉烈,他大叫一聲,扒開前襟,幾根指頭在胸前抓出血道,不住吐血,口中不住大叫,一會兒叫「勃勃」,一會兒叫「狄邁」,一會兒叫「四哥」,一會兒又叫「娘」,最後叫不出聲來,在老奴懷裡輾轉撲騰一陣,終於不再動了。

  他死後,老奴給他合上眼睛,把他放在地上,當真也倒了杯酒,抬頭飲下。

  禁軍探一探狄顯的脈搏,見他的確已經喪命,便站起身來,沒有多問,等這老奴也死後,便讓人收拾了,去向狄邁復命。

  狄邁已向雍國發出國書,同雍國約定,若是劉崇能夠退位,自己身在之日,願與雍國劃江而治,兵鋒不再南指。

  他為著威嚇劉崇,從長安提軍五萬,要親自往前線去,一切準備停當,等除去狄顯這一大患之後,第二日便即動身。辛應乾、賀魯齊留在長安,韋長宜隨他一道東進,直撲淮安。

  韋長宜知道他此行的真正目的,這一路上,心情頗為沉重。

  當年狄邁能除賀魯齊,他身為人證,也算出了大力,以為從此可飛黃騰達,可誰知此後狄邁對他始終不溫不火。

  狄邁雖然仍用他,卻也算不上多麼重用,就連辛應乾這半道來投的人,都一躍而居他之上。

  他心中常有不平之感,但隱約明白,自己當年畢竟夥同賀魯氏篡改遺詔,將狄邁到手的皇位給了狄顯,雖然後面誠心投順,可狄邁不殺自己,已是寬宏大量,恐怕心裏面多多少少還是記了自己的仇,對自己始終有個疙瘩。

  直到後來狄申作亂,狄邁又有用上他之處。他憑著三寸不爛之舌,說服狄申去狄顯處討了手詔,又立一大功,狄邁這才真正重用了他。

  他躊躇滿志,本以為好日子終於開了個頭,前途正不可限量,誰知狄邁緊跟著一番話就將他砸懵在了地上。

  如今已經一個冬天過去,他已明白此事無可轉圜,先前震驚之意早已淡去,只是每一想起,仍是嘆息不止。

  狄邁行軍不快,仿佛並不急於趕到前線,一面同雍國交涉,一面走走停停,用了近三月才到鳳陽。

  這期間,雍帝來書推脫幾次,對退位之議只是不從。

  狄邁駐軍鳳陽,集結兵馬,做出南下之態,雍帝便又主動派遣使者前來求和,卻只是要送歲幣,連土地都不捨得割,更不必提退位之事。

  狄邁也不同他廢話,即遣軍南下,兵鋒直指廬州、滁州。東南響震,解定方急率大軍奔赴前線,準備迎敵。聽聞雍帝情急之下,更是連罪臣之子都派遣過江,不知是作何想。

  劉紹私心並不願兩國再度交兵,狄邁此舉只是做做樣子而已,若是雍帝不肯答應,也無他法。

  幸好狄邁威名素著,雍帝見他與自己已經近乎只隔江相望,登時嚇破了膽,狄邁那邊糧草剛一發出,前軍剛剛出城數日,大軍還按兵未動,他便即改口答應了此事。

  雍帝傳位之時,聽說其諸子間頗有一番爭鬥,只是這等宮廷秘辛,便是雍人也知之不多,消息千里傳來,更是雲遮霧繞。狄邁也沒有太多心思理會,見雍帝禪位,便如約而退,駐軍鳳陽,觀望動向,兩國暫且無事。

  其年六月,夏國攝政王於盱眙染病,薨於軍,一時雍夏皆驚。

  靈柩停於軍中數日,按其遺命,不運回長安,就地因山入葬,一應符節皆還於國中。

  韋長宜主持一應喪事,扶棺痛哭,思及曩昔君臣魚水之望一朝成了夢幻泡影,哀慟一陣,也不禁灑下真淚,潸然不止。

  出了如此大事,隨軍的劉紹忽然失了下落,自也無人注意,百年後落在史書之上,大抵也只有「不知所終」四個字而已。

  至於此前他發給劉靖的一封家書,其上有什麼內容,更沒有一星半點記載。

  葬禮當日,本該已死的先攝政王卻坐在馬上,身後跟著二十餘人,為首一個乃是叱利兀,餘人大多是狄邁身邊親兵,甘願與他同往。

  狄邁沒有多說,旁邊一匹白馬上面,劉紹卻笑道:「富貴相交不足貴,你解職之後,仍能有這些弟兄生死相從,也算不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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