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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繞過屏風,內殿景象水落石出。

  魏玘著了中衣,坐倚榻上,正一手執卷、注目閱讀。他並未束冠,只任墨發散落、垂往肩背,許是沐浴不久,泛著零星的水澤。

  他的眉宇生得冷峻,不笑時尤其凌厲,此刻受髮絲襯著,平素的稜角柔和了不少。

  待他聽見足音、望向阿蘿,最後一絲鋒芒也消失殆盡——他勾唇,放下書卷,下榻去迎她,倒與在東宮時沒什麼兩樣。

  「回來了?」魏玘道。

  阿蘿點點頭,便去解外披的襖子。

  尚且不待她動作,清勁的手臂已勾住她柳腰。魏玘摟她,將她鎖入臂彎,另掌蓋住她小手,不過窸窣,便替她紓了紐絆。

  含糊的字句壓在她雪頸:「不順利?」

  阿蘿嫌他太熱,抬掌去推,碰上他發間的殘露,洇得手心微濕。

  她道:「那要看你在問哪件事。」

  魏玘對此並不意外,只抬唇,離開她脖頸,轉而上走,去啄她圓潤的耳廓。

  他沒有發問,因他瞧見她第一眼,便看出她心中有事、定會與他傾訴。既然橫豎都會說,他還不如抓緊時機、多抱抱她。

  果然,阿蘿一抿嘴,不消他問,率先起了話頭。

  「子玉,我有事要與你商量。」

  魏玘挨得更近,銜她珠似的耳垂,話語卻沉而認真:「好阿蘿,你直說便是。」

  這般親密自如的姿態,叫平日的阿蘿受著,定會嫌他狎昵、沒個正形。但眼下,另一樁事占據心頭,叫她好生難受、迫切想他懷抱。

  阿蘿落腕,攥緊腹前的掌,像捉住底氣與依靠。

  她道:「子玉,我們不給清兒找典儀了,讓她去弘文館讀書,好不好?」

  話音剛落,魏玘的雙唇頓然一停。

  他位處阿蘿身後,面龐不在她視野之中,令她瞧不清神色,只能覺察近凝的一息,足足在喉頭默了半晌,方才滾落她頸上。

  「何出此言?」他道。

  阿蘿沉默,並未立刻答話。

  二人如此擁著,後背倚靠胸膛、手掌壓住手背,暫且不論心跳,連脈搏的躍動也逃脫不掉,分明地傳達給了另外一人。

  魏玘發覺,阿蘿的脈搏比尋常更緩——她勉力藏起的一點悲,盡在腕間顯露無遺。

  他心下明了七八,溫聲道:「去過尚宮局了?」

  阿蘿不語,細細地嗯了一聲。

  魏玘不再開口,翻腕握她,與她十指相交。

  靜默之間,嗶剝的燭火忽而爆開。只聽啪的一下,橘光陡然搖曳,仿佛驚碎了守護的交影,照出一陣輕小、歉疚的顫慄。

  魏玘嘆了口氣。他摟緊身前人,又垂頸,將鼻尖埋入她發里。

  他低聲道:「不怪你。」

  「自然怪的。」阿蘿眸里泛淚。

  她吸了吸鼻子,聲音輕小,悲慟又自責:「我錯了好多、好多……」

  阿蘿的愧怍系因昭仁而起,卻不僅僅限於昭仁一人。

  今日,檢閱明堂圖後,她惦著典儀害病的蹊蹺,便往尚宮局去,拜訪染了風寒的師典儀。

  師典儀臥病在床,好像當真倦得厲害。可她醫術精湛,甫一與人打了照面,便覺出端倪、知曉對方並非染病。

  經她許諾赦免、百般追問,師典儀終於道出原委、陳明大越女子之限。

  聽得實情,阿蘿錯愕又茫然。

  ——錯愕,是因她自覺了解女兒,卻渾然不知女兒心愿;茫然,則是因她未曾親歷女子處境,一時難以理解、匪夷所思。

  她自幼避世獨居,故而不通權勢、不識尊卑、不解高低、不分貴賤。

  蒙蚩離開前,留下了大量書籍,供她自由學習、野蠻生長。迄今為止,她經歷過的、最多的限制,左不過是能去何處、不能去何處。

  饒是她行動受限,也是因身負讖言,而非因女子之身。

  這樣的環境養出她率真、熱烈的性子,也令她懵懵懂懂、對女子的困境全無概念。

  聽得女官介紹、道是公主與皇子教育有別時,她只當此事乃是大越慣俗。既是慣俗,便與東宮婚前的禮制一般,認真遵守即可。

  她從未想過,真有千千萬萬名女子,空有抱負卻不得實現,驚才絕艷卻只作男子陪襯。

  直至典儀轉述昭仁話語,阿蘿眼眶一熱、方才如夢初醒。

  ——所謂先生,乃達者為先、師者之意[1]。

  ——典儀德高望重,精通音律與書法,為何常人只喚您師氏、不謂您先生?

  聽見這些話,阿蘿好像頭一回認識自己的女兒。那小小的、稚嫩的身軀里,竟也蘊藏著無窮的力量,不懼外界摧折,火焰熊熊不滅。

  她為何沒能察覺到呢?在此之前,她都做了什麼?

  本該是她,站在昭仁身邊。更該是她,為昭仁爭取、為萬千女子爭取。

  「我是清兒的母親,卻不知她心愿、不助她志向。」

  「我是大越的皇后,卻懵懂無知、心思狹隘,不察女子困境。」

  「我、我……」

  言及此,阿蘿淚珠撲簌,再也說不出話。她身子打顫,被魏玘橫臂一攬、旋過半面,便如沾雨垂枝,伏往人胸膛之前。

  魏玘與她依偎,聆聽她嗚咽,安撫似地,撫她纖薄的背脊。

  他的嗓音沉而溫和:「你說得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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