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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硯台被帶翻在地,墨汁四濺,江蒔年沒有掙扎,她保持著被鎖喉的姿勢,雙手撐在榻上。

  說:「是,拿到和離書,我就可以離開你了。」

  「舊情復燃,雙宿雙飛,倒也不全是這樣。但至少和離之後,我再和傅玄昭交集,就不會有任何心理負擔,不會覺得自己背叛了你,不會問心有愧,不會心疼你的感受,更不會遭受良心譴責,也不用再編任何謊言來哄你騙你……我更不需要忍受你的沉默,你的自我封閉,你的冷落禁閉,你的新歡……要我伺候你跟琅瑤洞房花燭?晏希馳……我尊重你的選擇,理解你的局限,但我情願孤身一人。」

  「沒人教過我從一而終,我也的確妄想全身而退,憑我足夠厚顏無恥。你眼前這個人,貪生怕死,薄情寡義,自私軟弱,受不得半分委屈,還喜歡自由,也永遠只忠於自己。一生那麼長,晏希馳,我堅持不下去的。」

  「我們分開吧。」

  有那麼幾息,被一股莫大的悲慟所籠罩,江蒔年仿佛置身事外的旁觀者,看到晏希馳,像看到另一個苦苦掙扎的自己。

  對錯無以申辯,前塵往事不堪回首。

  後來漫長的歲月,無論怎麼努力,江蒔年也記不得晏希馳這夜的表情,她的腦袋,好像自動幫她屏蔽了她無法承受的……晏希馳的破碎和絕望。

  她的脖子也不疼,因為他沒有用力。

  但她的眼睛在下雨。

  「雨水」啪嗒啪嗒掉下來,砸在晏希馳手背上,從他的手腕划過,蔓延滴落。

  後來不知過去多久,晏希馳呼吸漸漸平復,他鬆手,退開,笑得慘然。

  說:「阿凜,取璽印來,備筆墨紙硯。」

  不知不覺間,殿外雨聲更大了。

  其實心再寬一點,有什麼問題不能解決?上輩子江蒔年總聽人說,等你再大一點,等你過段時間,過幾年,再回頭去看當時的困頓,就都是小事,什麼也算不了。可人的痛苦是當下的,在那個當下出不來,便一言一行都交付到那個當下。

  晏希馳寫得不大順手,雪白的宣紙費了好多張,腳下紙團越來越多,他的手,衣袖,也被墨汁染髒了,莫名像一隻傷痕累累的動物。

  江蒔年則坐在旁邊等,因為時間太漫長,她眼前漸漸開始出現幻覺。

  是很久遠的一幕了,那時還是炎炎夏夜,雲霜閣的喜殿裡紅綢飄揚,晏希馳身著緋色華袍,披著滿身月光而來,耀眼得令人炫目。

  那時候,他還是她的新郎。

  姑且算是吧。

  江蒔年以前不知道,回憶這種東西會令人那麼抓心撓肝。

  捱過了冰雪融化,到寒梅凋零,曾經許許多多個夜晚,她想起晏希馳曾經問過她一個問題。

  「江姑娘,你想過什麼樣的生活。」

  那時她笑眯眯給了好一堆油嘴滑舌的答案,左右無非貪財好色,喜歡享樂。

  而今如果有人再問,江蒔年會說她不要榮華富貴,不要奴僕成群,不要美色當前,更不要動盪的愛情。

  只需一處簡單的宅院,原身的嫁妝應該夠她置辦,還想要一隻貓,再帶上小獅燕,屆時隨便做個生意吧。

  這世上或許沒有幸福。

  但有自由和寧靜。

  璽印蓋上去的那一刻,江蒔年沒什麼真實感。

  「不看看嗎。」

  晏希馳持筆的手搭在輪椅上,不知經歷了怎樣的心路歷程,比先前沉靜了些,周身散發著一種懶散的頹喪。

  「不了。」

  「看一眼可好?」

  「沒什麼好看的。」扶著案台站起身來,江蒔年動作機械地將那張宣紙疊起來,疊成一個四四方方的小塊,攥在掌心裡,說:「晏希馳,大傷初愈不宜飲酒,你別糟蹋身體。」

  頓了頓:「祝你早日實現理想。」

  坐擁天下江山,腳踏山河萬里。

  言罷,江蒔年再不逗留。

  透過敞開的殿門,城東巍峨殿宇如畫卷鋪開,在她眼中泛起淺淺光斑,顯得光怪陸離。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古人誠不欺我,她想。

  拿到休書了,自由了,奇怪的是,心空了。

  身後似有「砰」地一聲——

  那是個春日雨夜。

  耳邊風聲簌簌,江蒔年沒有回頭,便看不到身後的大殿之上,晏希馳滾下輪椅,眼眶爬滿血絲,未拽到她衣角的指節猙獰泛白。

  「來人!去請李醫——」話尚未說完,阿凜的聲音便被打斷了。

  「截住她。」

  男人咬牙,匍匐在一地碎裂的杯盞之中,一雙鳳眸猩紅如血,倒映著廊前瀟瀟雨幕。

  佛說人間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日日夜夜忍耐的愛怨痴妄,忍到這一刻,終是化作滾燙淚水,大滴落下。

  壓下喉間縷縷腥甜,一次次掙紮起身之中,鮮血於晏希馳嘴角汩汩湧出。

  見此狼狽一幕,沛雯和魚寶驚懼到忘了去追江蒔年。倒是無數暗衛和玄甲衛士,在玖卿的指令下齊刷刷沒扆崋入這初春夜色。

  城東萬家燈火,一如既往的繁華安寧。

  彼時的大寅皇庭,兄弟鬩牆,傾軋搏殺,朝野上下風起雲湧,而這背後攪局的翻雲覆雨之手,足有逆倒乾坤之能,卻握不住妻子凋零的心。

  血和眼淚,洇濕一地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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