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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那本冊子——謝九天今天白天上街,回去的路上恰逢城門大開,一大批蝣族婦孺被押解似的沉默著進城,百姓分列兩側,挨挨擠擠,竊竊私語。這場面他當時覺得眼熟,回去一想,不就是小時候阿嬤給他買的冊子上,有一頁,正是當時的兩百前,蝣族即將由盛轉衰,被巫女下咒之前的場景麼?

  當時他是看畫的人,三百年過去,他站在人群中,倒像畫中的人了。

  提燈並不知道謝九樓在想什麼,只說:「你阿嬤,倒懂得什麼是寓教於樂。」

  頓了頓,又抬頭問謝九樓:「你怎麼就只知道牛不喝水強按頭?」

  謝九樓一怔:「什麼?」

  提燈撇了撇嘴:「沒什麼。」

  又道:「說你阿嬤真有意思。」

  「這還不止。」謝九樓被提燈這麼一提,又想起別的許多來。

  「五歲那年,父親領兵北定,又逢西夷作亂,朝中無將帥,我最小的姑姑便上了戰場,那時她才十七歲,是個剛剛入穹境的刃。她是使劍的好手,劍上那把紅穗子,就是阿嬤給她編的。

  「小姑走的那天,一手牽著馬轡,一手拿著劍,我腦袋只有她手裏劍柄上那束穗子那麼高。後來她上了馬,我追著她到城門,阿嬤在後面追我,我什麼都看不到,只看見前方不斷搖擺的馬尾和她劍柄上那把穗子一樣的紅,一樣的遙不可及。最後到了護城河邊,她終於下馬蹲在我面前,說『九哥兒,今兒是十五,月亮很圓。你乖乖回去看月亮,記住月亮的模樣。你數著,再有八個這樣的月亮落完,我就回來了。』」

  提燈突然別開臉抽了口氣。

  謝九樓問:「怎麼了?」

  提燈指尖發涼,並不轉過來,謝九樓看不見他的神色,只聽他說:「後來你也這樣騙人了。」

  「我可沒有。」謝九樓失笑,沒察覺不妥,只正經問道,「我幾時這樣騙過你?」

  提燈不言語,只蜷了蜷手指。

  半盞茶過去,他才低低問:「你等到你小姑了麼?」

  盆里水已經冷了,好在提燈的腳被謝九樓捂在懷裡,沒吹到風。

  謝九樓低頭給他穿鞋,說:「八個月亮怎麼夠數呢。翻了年,便是春天,風把西南的捷報吹過來,北方,父親也要回來了。我有時趁下人不在,就偷偷坐到角門上的門檻上等,一邊背書,一邊等我的小姑。終於有一天,有人送來一個錦盒。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謝氏府邸當晚就掛滿了白幃。那晚父親穿著魚鱗甲回來,一身風沙,直奔靈堂,連戰袍都還沒脫,就跪在娘親懷裡嚎啕大哭起來。我被領到別院,身邊都是都遣退的下人。所有人都不准待在靈堂,可所有人都聽到了父親的哭聲。

  「她是打完勝仗死的。聽說是中了蠻夷蠱毒,半路難以忍受,捱不到回來治病,在夜裡自戕了。被人發現屍體的時候,連骨珠都被噬滿了蟲眼兒,一碰就成灰了。我又聽到身邊的下人說:『去了的麼姐兒,以前在府里,也是咳嗽一聲,就要驚動半城醫館的心肝兒。』」

  說到這裡,謝九樓笑了:「哪裡是半城?分明是滿城。」

  提燈說:「你阿嬤呢?」

  「阿嬤……」謝九樓目光投到光暈遠處,又道,「小姑的劍葬到謝陵那日,我沒有哭。我一直都沒有哭。不管任何時候,被父親發現我哭了,都是要挨打的。所以我過得和小姑去世前沒有任何區別。直到她走的第三年。那年中秋,我難得病了一場,娘親陪父親去謝陵掃墓,叫我在家休息。阿嬤來餵我藥,我問阿嬤:『為什麼第三十個月亮了,她還沒有回來?』阿嬤像是早就知道我會問她一樣,從懷裡掏出個穗子,那是小姑劍上的穗子。

  「阿嬤說:『誰說她沒回來?前兒才回來了,你不在。她叫我把這個給你,就當看過你了。她嫁了人,嫁到了西邊,就不常回來了。』我問她嫁給了誰。阿嬤說:『她嫁給了月亮。嫁給了西邊的黃沙,和十五那天的月亮。』」

  提燈把腳放在椅子上,抱膝看著謝九樓:「阿嬤把你唬過去了?」

  「我又不傻。」謝九樓含笑道,「阿嬤告訴我:『九哥兒,你別難過。你會長大,和小姑奶奶一樣,要看遍天南地北的黃沙,最後把你們的一輩子,都混在一捧黃沙里。謝家最後一個女孩兒已經去了,她留在了西邊。阿嬤知道,你也要去的。不管你們去到哪裡,阿嬤都在這裡。等你們都成了黃沙,天南地北的風,就會把你們吹回來。那時姑奶奶們也好,哥兒爺兒們也好,都會回來。變成謝府腳下的泥,腳下的土。姑奶奶的穗兒在這兒,她找得到回家的路。所以阿嬤不難過,你也別難過。』」

  提燈等了會子,問:「說完了?」

  謝九樓說:「說完了。」

  其實沒有。

  阿嬤還說:「你要想哭,就哭吧。哪有小孩子不愛哭的呢。」於是那晚他在阿嬤懷裡大哭了一場。

  謝九樓覺得,這樣的事,就不必告訴提燈了。

  豈料提燈偏著腦袋,斷定道:「你哄我。你沒說完。」

  謝九樓想了想,又道:「我聽她說完,害怕以後自己成了黃沙,找不到回家的路,就纏著她也給我編了穗子。編完了,我不要,就放在她那裡。我怕我帶去了,就帶不回家了。」

  提燈冷笑一聲。

  謝九樓心裡好笑:「你哼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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